桃花枝头飞来一双雀儿, 唧唧喳喳不绝于耳,正是春心萌动求偶时。
屋檐下,青丝如瀑的少女被高大的少年拥在怀中, 少女双颊生绯, 神态羞赧。少年白发如雪,剑眉星目,黑似点漆的眸子里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殷乐漪双手撑在陆乩野的胸膛上, 将他们的身子分开一些。
她别过头,咬了咬唇,低声骂他:“登徒子……”
借为她系齐胸束带之名轻薄她, 还故意在她耳边问如此孟浪的话。
陆乩野眸中笑意更盛, “我好心为你系束带, 你说勒得紧,我便又好意帮你松一松重新系。我这样的善举怎的到你口中, 竟成了登徒子?”
扣住殷乐漪腰肢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殷姮,你分得清好赖吗?”
陆乩野这个人最擅诡辩, 黑的也能被他说成是白的。
殷乐漪气不过,涨红着脸道:“我感激陆少将军为我系束带, 但你方才……问的那句话,还有眼下你抱我这般紧, 难道算不上轻薄吗?”
胸口相贴严丝合缝, 紧密无间。方才的触感殷乐漪只要一想想便觉得羞死人了。
“看来你是认定我轻薄于你了。”
陆乩野环过殷乐漪的腰肢,单臂将她举起来往肩上一扛,大步走进屋内, 笑的恣意风流:“既如此,我不坐实了登徒子的名号岂不是冤得很了?”
殷乐漪视野天旋地转, 没料到自己不过据理力争一句,竟然更激怒陆乩野。
她拍打他的后背费力的挣扎,连忙求饶:“陆少将军我失言了!你不是登徒子,你是、你是这世间最好最和善的郎君!”
陆乩野勾唇笑笑,“原来在你心目中,我竟是这般和善的吗?”
“是啊是啊!”殷乐漪将这辈子所学赞人的话都拿了出来,“你丰神俊朗,俊美无双,会带兵打仗,还会骑马射箭用枪!年纪轻轻就能掌魏国几十万兵马,你……你天纵奇才呀!”
视野又是一阵轮换,殷乐漪被陆乩野放倒在床榻上,见他俯身要朝她探手而来,她实在是想不到赞词了,高声道:“还有最重要的是你心地善良!你不惜违背皇命也要救我一命,陆少将军陆欺,你在芙蕊心中那就是再世佛陀、救苦救难的菩萨……”
陆乩野双臂环肩的站在床边,洞若观火道:“殷姮,你为了保全自己,还真是什么荒唐言论都讲得出来。”
自从到了他身边,殷乐漪也觉得自己胡编乱造的本领日益精进。
“我说的都是真心之言……”殷乐漪心中纵使再别扭,面上仍是乖顺,“我诚心实意的感激陆少将军保我一命呢。”
陆乩野但笑不语,也不知信了几分。
他再度俯身朝她而来,殷乐漪吓得闭上眼,下一刻感觉自己头顶被东西罩住,她睁开眼拽下,发现陆乩野将擦身的帕子丢到了她头上。
“我见不得人衣衫不整。”陆乩野语气淡淡,“擦干净了,去将发束了,再换件衣裳。”
殷乐漪愣了愣,旋即颔首下床,正要到里间,又忽然忆起什么退了回来。
“陆少将军,我不会梳头……”殷乐漪有些窘迫,“也没有可以换的衣裙。”
陆乩野挑眉道:“你不会同院里的下人说吗?”
“他们都不理睬我……”
“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哑巴。”
亡国公主被当朝重臣藏匿,若是下人口风不严传了出去,他们二人都将面临灭顶之祸。
殷乐漪一点就透,由衷道:“陆少将军思虑周详。”
陆乩野唤了一个女婢进来替殷乐漪梳发髻,这女婢动作利落,先是为殷乐漪绞干了头发,再为其梳妆。
少女的披发很快便被梳成了婀娜的云鬓,陆乩野从铜镜中看得她侧脸,未施粉黛,未戴钗环,只一张素净的小脸,便已美的如那出水芙蕖,清丽脱俗。
不知上了妆,佩了钗环,着一身华丽的裙衫,又该美到何种地步。
女婢为殷乐漪梳完头便放下了梳子,陆乩野问:“为何不给她上妆?”
女婢用手比划了半天,陆乩野见后蹙了蹙眉。
殷乐漪为女婢解释:“妆台里没有口脂胭脂,我也不用上妆。”
陆乩野这所院子闲置多年,除了日常所需之物齐全外,又怎会备女子所用之物。
他吩咐:“去拿一顶帷帽来。”
女婢退下去拿。
殷乐漪见状心中有了一个猜测,“……陆少将军,你是要带我出门吗?”
“有何不可?”
殷乐漪被日日困在这里,内心深处是极想出去的,但她如今又有性命之忧,斟酌道:“我出去不会给你我惹上事端吗?”
“殷姮,这里是魏国都城。”陆乩野走到门边接过女婢送来的帷帽,抛进殷乐漪怀中,“你当谁都认识你这张脸吗?”
“可你军中那些将士都见过我。”
“那是我的麾下。”陆乩野目空一切,语气中透着几分不以为意的慵懒,“谁敢越过我向他人禀告,那便是和我作对。”
有些人想上达天听之前,须得掂量掂量自己在魏国的份量,是否比他陆乩野更重。
这番话换作任何一个人来讲那都是狂妄至极,可说的人是陆乩野,那便是事实。
殷乐漪被说服,戴上帷帽后跟着陆乩野走出屋内。
陆乩野走在前,她落后他两三步。
“陆少将军,敢问是否有我亲族和母后的下落?”
“你的亲族被看管了起来,至于关押的位置在何处乃是机密,我回京不过几日还尚未找到。”
只是被看管那便暂时性命无虞。
殷乐漪紧接着又问:“那我母后呢?我母后也和他们关在一处吗?”
晋国皇后如今是魏国宠妃这件事,不但让晋人脸上无光,对魏国皇族更是奇耻大辱。
殷乐漪如今需得靠陆乩野的庇护过活,她离不了他为她设立的一方天地,更不可能再见到她的母后。
所以真相对她而言无关紧要,她既要这么认为,便由她去。
见陆乩野颔首,殷乐漪压在心中多日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既是被看管,那就暂无性命之忧。
殷乐漪已没了父皇,怕极再听到母后亲人身死的消息,一下子欣喜地眼生热意,冲陆乩野感激道:“多谢陆少将军。”
陆乩野不置可否,带着殷乐漪走出院子,进到马车里。
驾车的是傅氏两兄弟,他们对殷乐漪视若无睹,问道:“公子,可是要去街上为新府邸采买东西?”
“嗯,顺路再去一趟成衣铺。”
殷乐漪受宠若惊,“陆少将军,你要给我买衣裙吗?”
陆乩野打量殷乐漪一眼,“不然我带你出来作甚。”
让成衣铺的人上门来送衣既引人注意,又暴露了宅院的位置,倒不如让她自己去买,越普通平常一些,越不会招人瞩目。
今日春光好,风和日丽。
沿路的街道两旁皆是各式各样的摊子,摊贩挑着东西沿街叫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热闹繁华之景。
殷乐漪从风吹起的帷幔缝隙里窥见了这一幕,心中不觉开心,反倒想起鄯州城里百姓们为了一口清粥在冬日里排了好几个时辰的场景。
成王败寇,得胜国的百姓便能安享康乐,输国的百姓却只能挨饿受冻。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直到与陆乩野暂时分头,殷乐漪仍对这些事有些耿耿于怀。
陆少将军几日前才声势浩大的回城,加上他白发玉面的外貌又实在打眼,不便和殷乐漪同行,便留了傅谨隔着一段路跟着她。
殷乐漪走到成衣铺时,路过一个摊子。
摊上杂乱的摆着一堆字画,摊贩坐在后面有气无力的喊:“贱卖啦贱卖啦……”
殷乐漪扫了一眼那些字画,画上或有尘土或有破损,品相极差,要么是没有妥帖保管,要么便是他人丢弃的废品。
但殷乐漪却在瞥到一幅画时眼前一亮,她走过去问道:“我可否仔细瞧瞧?”
摊贩连忙站起来热情招揽:“自然能!”
殷乐漪展开画轴,上面绘着一幅小儿学画之景,将稚童握笔学画的神态画得惟妙惟肖,但最令殷乐漪眼前一亮的是这稚童笔下的画中亦有一幅景象,画的正是彼时正在画他的男子。
作画之人亦成为了画中稚童画笔下的景物,点睛之笔,令人十分惊喜。
只是这画似乎也有些年头,画纸边缘有些泛黄,加上保管不当看上去有些旧。
殷乐漪惋惜之余,又想到傅谨提到陆乩野新府邸之事,陆乩野帮她打听亲人的下落,她也理应回赠些东西以示感谢。
若他也是和她自己一样会赏画之人,应该也不会因为这幅画的旧而嫌弃。
殷乐漪回身看向傅谨,傅谨看她拿起这幅画便爱不释手,便知道她想将其买下。
他走过去替殷乐漪付了二十文后,忍不住提点道:“公……小姐,这样的画便是给十文都算多的了。”
殷乐漪把画轻柔地卷起来,“十文是多少?”
她从小养在深宫,虽然知晓民间需用钱财才能交换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金银却毫无概念。
傅谨被问的一噎,不知该如何解释十文是多少,挠头道:“咱们还是先去看成衣吧。”
“好。”
殷乐漪卷好画轴,走进了成衣铺。
傅谨一介男子不便入内,只在门外等着。
铺子内挑选衣裙的女子多是结伴而行,又或是家中丫鬟陪着小姐,像殷乐漪这样独身一人的是少数。
铺中的掌柜倒很是热情,见殷乐漪一人,便主动为她介绍都城中如今新颖的衣裙式样。
“我观娘子身段婀娜,穿这条石榴红裙,配上一件坦领上襦,再搭一条翠绿披帛。一定艳丽的美不胜收!”
殷乐漪听她介绍,心道魏国盛行的女子穿着果然和晋国不同。
晋国文人才子大儒众多,盛行的穿着便也是清雅脱俗,飘飘如仙般最佳。反观魏国,却极重这浓墨重彩,连女子穿着也都是大红大绿这等艳丽之色。
“可有清雅一些的颜色?”
“这……”掌柜面露难色,思索片刻道:“倒是有,只是式样旧了些。”
“无妨,你拿与我试试吧。”
掌柜去取了一套粉色裙衫来,“我来帮娘子试衣,若尺寸不合适,我们铺子可以改。”
“劳烦了。”
掌柜熟能生巧,不一会儿便为殷乐漪换上了新衣裙,带着她走到外边的铜镜前,镜中印出个如春色般动人的女娇娥,面容虽被帷帽遮挡,但身段气质却出尘脱俗,不是寻常女子能够比拟的。
就连铺中看衣衫的女郎们也不由得被她吸引,赞道:“娘子,你这身段出落得可是真是亭亭玉立……”
“竟将这淡雅的颜色穿的如此好看,今日也是让我开了眼。”
陆聆贞本在铺子二楼挑选华贵的衣衫,却突然听见一楼传来吵嚷之声。
她被搅了兴致,风风火火的走到楼下,见一群女子围着一个连容颜都被遮挡的女子夸赞,更是不屑。
“掌柜的,你是给她试了什么罕见的裙衫,让一屋子的人都围着她转。”陆聆贞趾高气扬,“我竟还没来得及入眼,却叫她人抢了先,可是你这间铺子没将我放在眼中?”
越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掌柜哪里敢怠慢,连挑选衣衫的地方都留给她单独一层。
“陆小姐哪里话,这位娘子试的是好几年前的式样颜色了,这样的衣裙我怎敢拿给您挑……”
陆聆贞自然是知晓的,但她出身显贵,从小便是众星捧月般长大,到了哪里都容不得旁人比她更出风头。
“即如此,那便也给我找一套那位娘子身上所穿的衣裙来,我也想看看这淡雅的衣裙到底有何魅力。”陆聆贞轻蔑地瞥一眼殷乐漪,“竟能将连面容都羞于示人的女子,也能衬出几分颜色。”
殷乐漪听出这女子口中的奚落之意,不过是在说她容貌难以见人,全靠身上的衣衫衬。
她从小便被人赞誉美貌,即便殷乐漪未自恃美貌凌驾于他人之上,但并不妨碍她知晓自己这张容颜有多倾国绝色。
所以被人明嘲暗讽的说长得难看,她其实并未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更何况她和眼前这女子素不相识,大概是觉得自己抢了她的风头,所以才要如此奚落她。
掌柜听了陆聆贞的话,为难道:“陆小姐,这衣裙因早已不盛行,铺中仅此一套……”
陆聆贞走下台阶,抬抬手指,“那便让她把身上的裙衫脱下来。”
这举动实在有些侮辱人了,但都城之中无人不知这陆大小姐骄纵蛮横,但她身后是越国公府,没人敢去得罪她。
掌柜也只是个平民百姓,不得不转而去向殷乐漪恳求:“这位小姐不是你我能惹得起的人物,还请娘子将衣衫换下来罢……”
殷乐漪当真是无妄之灾,心中虽有几分憋屈,但她明白自己如今不能冒尖,一套裙衫便能息事宁人,脱便脱了罢。
她极为顺从,也不曾对陆聆贞多说一个字,教陆聆贞觉得殷乐漪未将自己放在眼中。
“等等。”陆聆贞叫住殷乐漪,“先把你的帷帽摘了。”
衣衫可脱,但帷帽却不能摘。
殷乐漪摇头,“我容颜丑陋,摘了怕吓到在场的诸位。”
帷帽里传出的嗓音清丽似玉珠落盘,悦耳动听,俨然是一位妙龄少女的声音。
便是听声识人,也不会让人觉得拥有这样美妙嗓音的少女是个貌丑无盐之人。
但陆聆贞却觉得自己猜中了殷乐漪容颜丑陋,就想掀了她的帷帽,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
“美人我见过不少,但貌丑的却很是稀罕。去把她的帷帽给我摘了!”
“是,小姐。”
殷乐漪从未见过如此蛮横的女子,见躲不起便只能逃跑了。
但越国公府是武将出身,给陆聆贞配的丫鬟都是功夫不错的武婢。
这武婢生得膀大腰圆,向殷乐漪扑去的动作更是又准又快。殷乐漪抱着柱子往后一躲,这才堪堪避过武婢的袭击。
武婢却因出手的力气太大,竟将桌上摆放的布匹给撞倒在地上,吓得铺子里的女子们尖叫着慌乱逃了出去。
掌柜苦不堪言:“姑奶奶、陆小姐!还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小人的铺子吧……”
武婢见状有所顾虑,陆聆贞在后方高声道:“怕什么!便是将这间铺子拆了,我也赔得起!”
武婢有了陆聆贞兜底,更加肆无忌惮,追上殷乐漪后伸手抓住帷帽下的纱帘后便往后狠狠一扯,帷帽被拽下,连同殷乐漪的云鬓也被扯的松散,头皮跟着痛到让她眸中生泪。
殷乐漪垂首以袖掩面,不跟武婢争执,提了裙摆便想跑出成衣铺,被对方看穿,一把拽住她提裙的手腕,恶狠狠地将她往后一拽。
她身子轻,整个人都被拽的向后倒,后脑着地殷乐漪都已预料到自己将会摔得多疼,余光中却忽的引入一抹蓝衣白发的身影。
对方握住她另一只手腕将她拉回来,抬腿便是一脚踹到那武婢身上,武婢惨叫着摔到了地上,把桌子撞翻。
殷乐漪还未来得及看清身前人的模样,便被他扶着后脑将脸按进他胸膛。
一股既冷冽又清淡的气息接踵而至的钻进殷乐漪的鼻息里,是她从未闻过的陌生气息,却无端的让殷乐漪在脑海中将其和一个人联想起来。
她眼前一片昏黑,什么也瞧不见,只听得她倚靠的胸膛处正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紧接着又听见那琮铮如泉的少年嗓音,冷冷地问她:“谁将你弄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