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 盛凌薇决意请宁其修教莹月习字。
虽说女子读书并非新鲜事,然而,稍有名气的学堂早已被王公贵臣家的儿女挤破头去。登州富贵人家多是请女师入府授业, 终究是烧钱的活计。
她见莹月略识得几个字, 又很是羡慕阿椿会看账簿,便与大娘合计合计, 每天夜里让宁其修过来教书。
大娘自然感激不尽。
盛凌薇又在阿椿枕下发现几沓银票, 数目还不少, 可见从前家境殷实。于是抽出一张小面额的换了碎银跟铜板, 天蒙蒙亮便上街给阿黄张罗起药材。
古人云, 伤筋动骨一百天, 也不知犬妖适不适用。
她去了就近的药堂, 大夫似是认得阿椿, 热情地招呼道:“小椿怎么来了?”
大夫约莫耄耋之年,头发花白, 精神头倒是极好。尤其那一双眼,蹭亮蹭亮, 在她身上扫视一番,道:“老头子看你好得很呐,怎么, 你们楼里有谁病了?”
“不是我,也不是楼里的伙计。”盛凌薇腼腆地笑笑, 声音越放越轻, “是一条小黄狗。”
“嚯,敢情把我当兽医了。”大夫登时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医人也是医, 医犬也是医。爷爷,您就帮帮我吧~”
“打住。”大夫扬手, “今儿末时将那什么带过来。”
他面上虽不情不愿,却答应得爽快。盛凌薇连声道谢,小跑着往城郊走去。
顾砚之自玉符中出来,一把拉住盛凌薇:“急什么。”
盛凌薇神情委屈道:“我怕去晚了,阿黄就这样活活病死了。”
“它不过是妖力弱了些,死不了。”
顾砚之是妖,想来比自己懂得多。盛凌薇放下心来,改为与他并肩,沿着河堤慢慢行着。
“你说,登州城和小渔村幻境中见过的小镇,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盛凌薇指着不远处的茶肆,道,“风土人情像,屋舍庭院也像,你怎么看?”
顾砚之自然不知。
但他猜想,倘若小渔村幻境所呈现的记忆来自盛凌薇,她定然在那处长期生活过。如此一来,心生熟悉倒也说得通。
可与“她”订下喜袍的男子是谁?
这时,一辆马车横冲直撞地驶了过来,道路两旁的菜摊叫马蹄掀翻,瓜果散落一地。
顾砚之抬臂挡下飞起的簸箕,将盛凌薇护在身后。
“什么人这么嚣张?”
盛凌薇探出头,见菜农认命地扶正篮筐,嘴上念叨着:“我看那当卢是鎏金色儿的,算咯算咯。”
其余人一听,也纷纷咽下满腔怒火。有年岁大的老人,默默用衣角拭去眼泪,佝偻着身子去捡菜。
阿椿于心不忍,连带着盛凌薇也染上几分郁闷。
她取出碎银,在老农面前蹲下:“老人家,这些菜我都买了。”
菜农们皆是登州附近的村民,寅时出发,挑着担儿走了数十里。这样一来,菜叶不会被日头晒蔫,个个饱满鲜亮。
若没有方才那一出,卖至晌午便能往回赶。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让他们遇上了阿椿。
老农择出来齐整的菜叶,问:“姑娘家住哪儿?这几筐下来也不轻。”
“我给姑娘送回去。”有年轻力壮的菜农道。
盛凌薇不方便带回酒楼,于是领了两位壮年男子往城郊去,她记得宁其修住在那儿。
路上,盛凌薇问:“鎏金当卢是何意?”
“城中用鎏金色儿当卢的就蔡府独一家。”
“对。”另一人压低声音接话道,“蔡家出了个柔妃娘娘,连知府大人也要仰他们鼻息。姑娘若在街上瞧见了,能避则避。”
盛凌薇了然地点点头,余光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正是宁其修。
他是书生,又整日吃了上顿没下顿,比寻常男子瘦弱许多。此刻正从码头卸下一大包货物,摇摇晃晃地往桥上拖。
清秀的面上满是泥沙混合着汗水,白一块黄一块,样子很是滑稽。
盛凌薇将果蔬分发给路旁的乞儿,喊住宁其修:“你在这里做什么?”
见是她,宁其修露齿一笑:“椿姑娘,烦请你在树荫下等等我。”
说完继续搬着沉重货物以龟速挪动。
顾砚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狗尾巴草,懒懒开口:“他在做工。”
盛凌薇自然也晓得。
她意外的不是宁其修开始做工,而是有人愿意雇用他。
草丛间忽然响起一声呜咽,顾砚之掀了掀眼皮,在桥下的荫凉处见到阿黄。
“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盛凌薇:“……”
她夺过顾砚之手中的草,蹲下来逗弄阿黄,一边道:“你别嫌弃它呀,它已经很可怜了。”
实则,妖族以力量为尊。
阿黄若能感应到顾砚之身上的气息,非但不会怨怼,反而要热情地贴上来。
盛凌薇挥舞了好几下,阿黄却连眼都不抬。它甚至挪了挪身子,将头转向另一边。
“……”盛凌薇气不过,跟着“嗤”了一声。
见她吃瘪,顾砚之吼间溢出轻笑:“它开了灵智,和五六岁的孩童差不多。你这样逗弄它,只会觉得你呆蠢。”
“你说我呆蠢?”盛凌薇倒吸一口气,恨恨地将狗尾巴草朝顾砚之扔去。
他轻松接过,另一手连狗带窝端至盛凌薇面前,赔礼道:“给你。”
阿黄对生人十分警惕,虽昨夜见过盛凌薇,却很难在短时间内生出信任。可它毕竟不同于寻常家犬,斟酌再三后,趴回窝里,朝盛凌薇无辜地“嗷呜”两声。
果不其然,盛凌薇放柔了声音:“好阿黄,我不会伤害你的。”
顾砚之:“……”
他怎么觉得,像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阿黄尽职尽责地演了一会儿,逗得盛凌薇心花怒放。所幸,在它前额被薅秃之前,宁其修搬完了一船的货物。
“椿姑娘,你是特地来寻我的吗?”宁其修问。
“我有话和你说。”
盛凌薇“嗯”了声,“其一呢,是想要请你当习字先生,其二则是穆丛医馆的老大夫愿意替阿黄治腿。”
宁其修听得楞在那里,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犹疑道:“我暂且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码头上的管事正揣着钱袋儿过来,将盛凌薇的话都听了进去。他粗着嗓子笑骂两声:“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宁其修哪里敢败坏姑娘家名声,正色道:“王大哥,话可不能乱说。”
王大哥摆摆手:“人家请你去,你便去。不是要给你这狗买药治病?你说你细胳膊细腿儿的,搬到猴年马月是个头。”
见宁其修面露羞赧,王大哥掏出几个铜板硬塞给他:“工钱给你结了,走走走。”
“他待你还挺好。”盛凌薇收回视线。
宁其修不善应对爽朗之辈,面色微微发红,眼神专注地落在手心的铜板上。
“从前是我自大,不屑与他们打交道。如今才发觉,这些人不过是面冷心热,瞧着粗旷,实则最讲情义。”
王大哥的幺妹曾被一富贵人家哄骗着签了卖身契,是宁其修随手将人救了下来。
那时,他只当自己口才了得,将纨绔子弟轻易点醒。后来才知晓,一切不过是看在考生的面子上。
倒是这王大哥,今日见宁其修来码头询问,二话不说收了他做工。
*
亥时。
长街上静得出奇,油灯也一盏一盏熄灭,只余晚风吹动枝桠的沙沙声,分外催人安睡。
莹月得知自己有了先生,老早便捧了书端坐在小门边。亮晶晶的小眼使劲儿撑着,别提多可爱。
不一会儿,小门被轻轻敲响。
大娘利索地移开门闩,将宁其修迎了进来。
教书的地方选在后厨前的小院儿,不必担心扰人清梦。阿黄乖巧地绕着盛凌薇走了一圈,在她脚边坐下。
诚如顾砚之所说,阿黄是犬妖,自己便将伤处愈合了大半。再由穆大夫简单包扎一番,想必不出半月便能恢复。
只可惜,它从此只能用三足行走。
盛凌薇自窗台上取下提前备好的肉汤,虽说不顶饱,但兴许能替阿黄补补身子。
很快,小院里响起莹月的学语声,还有阿黄吭哧吭哧的愉悦动静。
她见月光照上宁其修的脸上,不显死气,反倒有几分读书人的温润气质。一时满足地叹谓:“尘世间,还是善人多呀。”
顾砚之却猛地遮住她视线,状似随意道:“我有新的发现。”
说这话时,他长睫微阖,并不与盛凌薇对视,隐藏在袖中的小指也无端蜷缩了一下。
分明是扯谎时的下意识动作。
盛凌薇却不知,颇有兴致地问他:“发现什么了?”
顾砚之急中生智,取出玉符道:“这是神族遗落的东西。”
“神器?”她登时惊得坐直了身子,满目骇然,“神器怎会跟着我,你又为何会在神器之中?”
要知道,世间已无神,神器也跟着销声匿迹。虽知仍存在于某个角落,寻起来却无异于大海捞针。
顾砚之用了不少法子去印证,本想稍后再说与盛凌薇……
他道:“芥子袋之类的灵器只能装死物,玉符中却能养魂育魂,那时我便有了猜测。”
“后来呢?”
“后来我在‘尽头’发现了神印。”
神印乃是炼器者的痕迹。
或是印章或是署名,抑或是随意留一缕神力,如凡人作画那般,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但有一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神与仙本密不可分,古神陨落后,三界之中能催动神器者,有且只有十二仙尊。
顾砚之既是自玉符中而出,那他的身份,岂不是和仙族有关?